清泉石上流

外公周年祭。如果说人的最后一次死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那么，我在此发文为证，我还记得他，并将把他的名字传承给我的孩子。虽然最终还是会湮灭，但存在的久一点，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外公张世英，一九二七年阴历十二月初八出生，二零一八年阴历十二月十一在过完九十一岁生日三天后去世。

在去世前的十几年时间里，他越来越糊涂。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记得近期发生的事情，但却对几十年前的往事细节清清楚楚，别人跟他说个什么事，他马上会扯到几十年前的另一件事；后来一阵一阵的想不起别人的名字，只记得常在身边的几个人；再后来，身边的人也记不起是谁，但还知道是家里人；最后，忘记了所有的人，对着照顾他的我妈和小姨叫妈妈。

我们这儿把曾祖父母一辈的长者不论男女统称为姥姥。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姥姥在我十岁那年过世，我对她还有零星的印象。那是一个驼背得很厉害的老女人，佝偻着身子，耳背，糊涂，行动总是很迟缓。最后的一年多时间瘫在床上，外公外婆当年照顾的很是辛苦。然而就是这样的妈妈，却是外公最后觉得可以依靠的人。外婆因胰腺癌先他九年去世。外婆去世前，他糊涂时管外婆叫妈妈；外婆去世后，管照顾他的我妈和小姨叫妈妈，有时管自己的孙女叫妈妈。也许在他混乱的思维世界里，他还是那个被母亲关怀照顾着的孩童。或许我们每个人到最刻入骨髓的正是自己童年的经历，又或许我们心里，始终住着一个孩童时的自己。

在最后的日子里，外公几乎是不吃不喝不眠，儿女们时刻守着。妈妈跟我说，“你姥姥过世前还清醒了一阵，我们还想着你外公也能回光返照一下。”语音平淡，但我知道她心里的遗憾。外公去世，她就成为父母双亡的人，这一世不再有“女儿”这个身份。然而作为女儿，父亲最后也没能想起她认出她，没有机会说上几句告别的话。

在外公神志清楚的日子里，他做得最多的是整理族谱，用毛笔小楷在竖排的黄本子上写着第几子，名什么字什么。字迹很清秀，我看过上面的名与字，很多非常好的，比我们这一辈的人名字有底蕴得多。按照习俗，外孙女是怎么都不会被列入族谱中的，然而我还是很好奇，想要从那一生只留下一个名字的册子里，看看生命是怎么传承到自己。然而外公过世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些册子，也不知道这族谱最终修成了没有，那仅有的名字有没有保留下来。 

外公只有一个妹妹，算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漆匠，在村里日子过得还算相对丰富，可能也因此深知有一门手艺的重要性。外公幼时除了在家族祠堂读书之外，家里还请了个先生在家专门教着读了四年书，然后专注的学医。解放后，在乡卫生院工作到退休。退休后还时常有村里的人上门问诊。到后期，舅舅他们很不放心，怕外公太老了开出的药方不能用，然而总还是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几十年的老中医，传扬着他的药方是怎样的神奇见效。

都说外公是有福气的人，一生平安顺遂，没吃过太多的苦，儿女孝顺，子孙满堂。他的去世，子孙们虽然不舍，但悲痛还可控。真正控制不住哭得最伤心的，是比他小两岁的妹妹，我们唤作老姑的。老姑被女儿护送着从永州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一路哭过来过来。因着她年岁已高，儿女们本想瞒着她，但是考虑到她每年都要来看一两次哥哥，又怕她事后得知没能最后送一下这几十年相互扶持的亲哥哥而更伤心。她一面痛哭着一面责怪外公生病居然没有人告诉她，否则无论如何也要过来伺候几天。老姑三个子女，丈夫在她28岁时外出到县城卖东西再没回来，估计是被人打了闷棍。外公当时在卫生院拿着让村上人羡慕的工资，但照顾着自家五个子女之余还要不时接济苦命的妹妹一家，生活得也不宽裕，但是这份相依为命的兄妹之情更加的深厚。看着老姑，我很遗憾自己没能有个兄弟姐妹。

大家对老姑劝慰着劝慰着。到底也是近九十的老人，虽然平时还能读书看报纸，但是记性还是差了很多，过了一阵她就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哭，擦干眼泪跟着我妈她们聊起天来。老姑问“你妈（我的外婆，已经去世多年）身体还好吗？怎么没看到她？”得知我外婆已过世又叹息：“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怎么都要来送她一下的。”其实外婆去世时老姑是来过的，只是她也忘记了。过了一阵，从卧室走到堂屋，看到正中摆放的棺材和外公的照片，猛然想起自己的哥哥过世了，又开始嚎啕大哭。儿女晚辈们又开始劝慰，过了一阵她又忘记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她就这么在痛哭与遗忘中周而复始的轮回。

同样是辛苦，愿意带孩子的大有人在，愿意伺候老人的却是寥寥无几。孩子总会成长，今天会自己抓东西吃了，明天开始蹒跚学步了，后天又是牙牙学语了，处处给带孩子的人惊喜和成就感。而老人却是日薄西山，身体越来越差，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脾气日益乖张古怪，就是最孝顺的人也会难免沮丧。然而，如果你是那个抚养我长大，看着我成长的人，我愿意忍受你老去后的坏脾气和坏记性，我想有机会能够像你爱护我那样照顾你。

我们是一脉相承的人，我们终将被时光带走。想必因为遗传，我们老了以后都会变的懵懂失智，记不起最亲的人。说起来可能有点难过，我们现在过的这样的普通日子，可能已经是我们此生最好的日子，不会有所谓的更加美好的未来。所以，趁着我们还健康，还正常，我要好好的说话，温柔的对待你，尽力的让你笑。

外公的一生算得上是圆满。然而即便是最圆满的人生，我想起的时候还是觉得凄凉。 

生离死别，就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也不会再见。此生即是唯一的一生，无处寄托的怀念，也终将随着我们自身的湮灭而消散在历史的长河。眼前所有即是全部，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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